作者简介
牛军,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外交学系教授,法学博士。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外交学系,教授。现兼任中美关系史研究会秘书长,中国国际战略基金会特邀研究员、学术委员会委员,英国 Cold War History 杂志编委,《国际经济评论》杂志副主编。出版著作包括:《从延安走向世界:中国共产党对外关系的起源》、《从赫尔利到马歇尔:美国调处国共矛盾始末》、《同床异梦:美国的欧洲战略》。
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正是通过在毗邻的三个半岛的一系列军事行动——1950年3月至1954年7月的“援越抗法”、1950年10月至1953年7月的“抗美援朝”、1962年的“中印边界自卫反击作战”和1979年的“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奠定了中国在东亚的地区强国地位,并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百年来的积贫积弱的形象。从冷战与中国外交互动的过程看,这些在亚洲毗邻中国的地区采取的军事行动都有冷战美苏对抗的背景;那些重大决策的过程表明,中国领导人最初几乎都没有将它们看作地区冲突。他们当时将中国同这个地区各国家的双边问题等,都同冷战、同中国在冷战中的全球性思考、战略设想及战略选择联系在一起,尽管程度有所不同。尤其是建国初期的援越抗法和抗美援朝,发生在中国革命方才奠定胜局和新中国方才选择了同苏联结盟、与美国对抗的阶段,这导致了两次重大的对外军事行动中包含了大量中国领导人对冷战下的世界政治之本质的理解,对这个时期的世界战略形势的估计,以及对中国的世界地位的追求和对中国革命产生超出中国边界的更大影响的期待,等等。
1936年7月,美国记者斯诺(Edger P Snow)历尽艰难后终于到达中共中央所在地陕西的保安,然后住了四个月。斯诺说,那时毛泽东十分重视他的访问,会“时常搁下大堆报告和电报,取消一些会议”,以便与他长谈。埃德加·斯诺:《复始之旅》,《斯诺文集》第一卷,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192页。斯诺后来发表了那些访谈记录,它们成为珍贵的、有些甚至是独一无二的历史文献,记载着毛泽东一些鲜为人知的思考。其中有这样一段记录:有一次,毛泽东在谈到他本人走上革命道路的心路历程时说,一本小册子对他青年时代“开始有了一定的政治觉悟”这件事有特别重要的影响。然后他背诵了小册子的开头一句:“呜呼,中国其将亡矣!”他当时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本书“谈到了日本占领朝鲜、台湾的经过,谈到了越南、缅甸等地的宗主权的丧失”。他说“我读了以后,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沮丧,开始意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11—112页。以今日之国家观念评价,除了台湾地区之外,毛泽东提到的那几个国家其实与中国的兴亡并无那么大的关系,最多算是“周边形势恶化”一类。但以当年的情形和毛泽东回忆的内在逻辑,在他心目中的中国还是更近似于王朝的“天下”,所以才有了朝贡体系的崩溃便是“国家将亡”的逻辑。
1947年12月,就在中共中央下决心夺取全国政权之际,毛泽东在中央扩大会议上告诉与会者,要准备向胡志明领导的抗法斗争提供援助。他说越南的保大(Bao Dai)投靠法国,胡志明(Hu Chi Minh)丢了主要阵地还没有了军火,正在乡村打游击,只有中共“打到两广时,援助他们”。《毛主席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中央会议上的谈话》。1949年1月,在中共中央会议上谈到对外政策时,周恩来提醒与会的同事们,在思考苏联和美国分别领导的两大阵线时,还要注意有个东南亚“殖民地的独立运动问题”。《中央政治局一九四九年一月会议记录》。随着中国革命运动走向全国胜利,中共领导人内心的地区关怀日益显露。
苏联对外政策的变动是推动中共领导人在1949年夏季开始认真思考东亚地区革命问题的重要因素。美苏冷战在欧洲达到高潮之后,斯大林在应付中欧、东欧地区层出不穷的危机的同时,开始更积极地推动和援助亚洲的革命运动。苏共中央从1947年夏季以后十分重视推动东南亚地区的革命运动,党的有关机构最初很关心的是印度尼西亚共产党以及越南共产党,那些领导人曾经希望能帮助印尼共产党担当这个地区革命运动的旗手。Larisa Efimofa, “Did the Soviet Union instruct Southeast Asian communists to revolt? New Russian evidence on the Calcutta Youth Conference of February 1948”,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40(3), October 2009, pp 449-469.他们还有过这样的念头,就是让印度共产党担当亚洲的领导。〔美〕沃捷特克·马斯特尼:《斯大林时期的冷战与苏联的安全观》,郭懋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页。但是,斯大林最终还是确定中共为东亚的地区革命中心,因为印度共产党、印尼共产党等看上去在国内还成不了气候,而且并没有那么强烈的革命激情和对这个地区的号召力。反之,中共正在发起战略反攻并有可能取得全国政权。特别是中共领导人表现出愿意接受斯大林的领导,尽管还有些可疑。斯大林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一直在怀疑毛泽东可能是亚洲的铁托。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的怀疑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虽然毛泽东后来同苏联反目的理由与铁托不尽相同。但是,斯大林还是决心努力将中共团结到苏联的阵营里。1948年5月,斯大林告诉即将前往中国东北的科瓦廖夫他的想法,即只要中苏两党“走上同一条道路,社会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就能得到保证”。〔苏〕N B 科瓦廖夫:《斯大林和毛泽东的对话》,《国外社科信息》1992年第21期,第29页。